若不是親臨其境，若不是記憶未曾失去，誰又能知道，一切早已改變。依舊是一片明媚的晨曦，穿過迷霧透進紫竹林，濃得化不開的幽謐靜美，叫人忍不住伸手觸碰。薄光流轉指縫之間，浮塵飛揚，似動非動。

遮天蔽日的竹葉之間，一個白衣女子站在其中，手執一把銀光閃爍的長劍，眉間一點朱砂，襯得肌膚如雪勝玉，唇間笑意像漣漪一般淡淡化開。

站在她身後不遠的青衣男子長身玉立，一雙眼眸癡癡地註視著她，似喜似悲，片刻間已輾轉無數心事。

一切都仿若從前。她舞劍，他吹笛，亙古不變。可這不過是他一廂情願而已。

那一點朱砂忽然分外鮮明，是她回過頭的笑臉。“徒弟，你輸了，你看，我耍完一整套劍法了，這下你要給我做一百個肉包子。”

濃濃的笑意在她的臉上流轉，天真無邪如未經人事的孩童。

男子臉上帶笑，心中卻忽而抽痛，竟撕心裂肺一樣，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。

“徒弟，你怎麽了？”女子皺眉不解，“啊？是不是你早上吃多撐著了？”她沖了過去，伸出手揉著他的肚子，像個孩子一樣，貼著他的肚皮，嚷道，“不許再鬧啦，徒弟會疼的。”

男子沈痛莫名，卻是綻開最燦爛的笑，“曦兒師傅別著急，我已經沒事了。”

女子這才轉悲為喜，“果然還是我的辦法管用。”話未說完，一只五彩蝴蝶飛過，她欣喜若狂，拍著手便循著追逐至林子深處去了。

男子佇立原處，遙望的目光終是飄向了記憶最痛之處。

曾經，他們仗劍江湖，比肩立於山巔；他說，天下雖大，於我而言抵不過一個你。她紅顏羞色，長劍微顫，丹唇輕啟：天下雖小，有你我便不會寂寥。一日看盡長安花，當時的他們何等青春得意，逍遙自在。可不過一瞬間，便淪落地獄。

去妖山找九尾靈狐那一次，終究是他太過輕敵。明明是他敵不過妖狐，卻讓她舍棄了生命來救他。那妖魔的毒滲進她的五臟六腑，雖不會致命，卻讓她的神智和身體一日日衰退下去。

第一天，她問他何時動身去妖山尋找妖狐；第三天，她記不得他們經歷的過往；第五天，她不知世間的東西要用銀子來買；第七天，她竟要他拜她為師，作為讓她留下的條件，可她的法力早已只剩十分之一不到。

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喊出那一聲“師傅”的，或許，那已言不由心了。只要能將她留在身邊，以什麽身份又有什麽緊要呢。

可每次她喚他“徒弟”的那一刻，他還是能夠感覺自己的心被撕裂，痛得無以覆加。因為，從前，她只喚他的名字，“玄……”

她是辰曦，如朝陽般燦爛；他卻喚作墨玄，如黑夜一般沈重。難道就是因為如此，老天才和他開了這麽個玩笑麽？朝陽和黑夜，註定是無法相伴相隨的。

收起回憶，指尖冰涼得不似真的。墨玄抽出長劍，在自己的指尖劃出一道口子，紅色的鮮血頓時洶湧冒出，堆積成一個小山丘。另一只手的袖子裏滑出一樣小東西，似乎是一個小蠶繭。

拇指一摁，血便順流而下，滴落在蠶繭之上。紅色光芒一閃，蠶繭之中似有什麽東西蠕動了一下，繭身變得極為透明，隱隱可見血脈交錯。

修習法術的人，是忌諱用自己的血催生靈寵的。可如今，他顧不得什麽了。他無法看著她無知無覺地生活下去，這樣的生活，對於曾經意氣風發的她，是一種折辱；對於他，更是一種難以言明的痛苦——他甚至不能擁她入懷，只因，她如今只有七歲的神智，而他是她的徒弟。

“還有三天。”墨玄收起蠶繭，望著竹林深處那個追逐的身影，心裏暗湧激蕩，還有三天，他就可以離開了。

“什麽，徒弟你要走了？”趴在飯碗裏的辰曦忽然擡頭，“你要去哪裏，師傅也要去。”

從前吃飯，他們總是安靜相視，食不言，飲不語，即便獨處，也總是顧著自己的形象，只因修道之人，修心養性，淡漠一切，已成習慣。可自從她中毒以後，所有習慣都改變了。不論是吃飯，走路，甚至睡覺，她都片刻不得安靜，像一個幾歲的孩子一樣。

墨玄寵溺地替她摘去唇邊的米粒，“是啊，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，找一些好吃的回來。你在家好好等我，絕對不可以亂跑。”

“什麽好吃的？”辰曦驚喜擡頭，“也帶師傅去嘛。”她哀求的口氣幾乎讓他一下子心軟，可想到那冰天雪地和未知的危險，墨玄的心又恢覆了冷靜，“不可，你在家等我，我速去速回。”

說完，他長袖一掃，桌面上已多了一個物件，竟是那以血圈養的蠶繭。墨玄以齒咬破手指，像之前一樣，在蠶繭上滴下自己的血。只見那蠶繭紅光大作，忽然脹大了幾百倍，血脈在繭上游走。只聽得嘶嘶幾聲，似乎是破裂的聲音，黑色的羽翼從蠶繭之中慢慢穿透而出，流螢般的光芒縈繞全身，長長的觸須靈動地綻開，調皮地在空中不斷搖動。

“黑色大蝴蝶！”辰曦興奮得直拍手掌。墨玄暗暗松了口氣，總還算了解她，知道她喜歡的是蝴蝶。便道，“我不在的這些天，就讓它陪著你。它會做飯，會說話，也會和你玩，你一個人也不會無聊的。”

“好好。”辰曦的眼光已經完全被這只會說話的蝴蝶吸引住了，她還從沒見過跟人長得一樣大的蝴蝶呢。

“你叫什麽名字啊？”

“我沒有名字，主人說我叫什麽，我就叫什麽。”

“叫你小黑，好不好？”

“小黑這麽難聽……”

“那叫你黑炭吧，你長得那麽黑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要不叫煤球也行。”

“……算了，我還是叫小黑吧。”

一人一蝴蝶的對話，讓墨玄心中好笑不已。可想到那遠在妖山的紫星蕊，卻讓他眉頭不由得一皺。傳說紫星蕊在妖山之巔，如參王一樣具有靈性，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開放，紫色花朵帶著星光，有起死回生，治愈百毒的功效。可這紫星蕊卻極為害怕人氣，一旦有人接近，便會鉆進土裏，若是害怕，甚至會不惜讓自己的花枯萎，以避過被采摘的命運。

他已知道，這一行不會那麽容易得到這藥草，所以不得已，只有以血靈培植出黑蝴，代替他保護辰曦。如果不出意外，他一個月內便可回到這裏，到時候，她的身體和記憶都會恢覆。若她恢覆記憶，不知會不會為自己認他為徒弟的事情，羞紅了臉？

墨玄一想到這，臉上也不禁有了笑意。自從妖山回來以後，他還從未真正露出笑顏，此刻，想到馬上就能讓她的身體恢覆，他如何能不欣喜若狂。

辰曦並沒有看到墨玄臉上的表情變化，她眼前的黑蝴極為聰敏，不僅會說話，還給她變了好幾樣好吃的，讓她不亦樂乎。墨玄笑了笑，黑蝴是他的血所化，擁有一定的法力，照顧她綽綽有餘。

“曦兒，我走了。”墨玄喚道，臨走之時，實有傷感之意，忍不住想擁她在懷。可辰曦哪裏會懂，一心只顧和小黑玩耍，口中漫不經心地回道，“知道啦，知道啦，徒弟早去早回啊。”

墨玄難舍地望了她片刻，終是握了握拳，狠下心來，離開了竹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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